21.张薰华 三个三十年的见证
责任编辑: 任子鹏 2011-06-24
“九十岁与党同龄,七十载与党连心。 ”这是复旦大学教授张薰华的写照。
他曾是冲破黑暗的革命者,也曾是光亮中的建设者,更重要的是,他是一个矢志不渝的追寻者:在追寻救国之策的过程中点燃信仰的火花,在追寻强国之路的过程中坚定信仰的忠贞。
没想到,张薰华先生亲自来开门。九旬高龄的他,体格清瘦,行动自如,思路也十分清晰。他总结自己的90年人生,将其分为三个30年:
“第一个卅年(1921-1949年),中国还是半封建半殖民地社会。我在读高中时参加了上海学生抗日救国协会。1940年到重庆进复旦,1947年参加中国共产党;
第二个卅年(1949-1978年),新中国建立初期,党的历史使命是建设社会主义。我有幸和《资本论》结缘,从事《资本论》教学工作;
第三个卅年(1978-2011年),小平同志从价值规律出发,倡导社会主义与市场经济的结合,使中国突飞猛进,也使我更加体会《资本论》中的科学发展观的伟大意义。 ”
无论是被压迫、被凌辱的黑暗岁月,还是百废待兴的共和国建设初期,乃至改革开放30年的飞速发展,张薰华都全身心地投入到历史洪流中,将生命融入国家命运和人民需求中。而这,恰恰是一个共产党员的风范。
我的家庭深受国破家亡的灾难
“国破家亡、颠沛流离”,是少年张薰华的真实写照,也是一代中国人的普遍命运。1921年的最后一天,张薰华出生于庐山脚下,幼年母亲早逝,父亲任职在外,只能依靠当中医的祖父艰难生活。不久,祖父去世,张薰华投奔在上海的外祖母和姨妈,“八·一三”淞沪战争爆发后,又被迫举家逃回九江老家。
不到一年,日军肆虐江南,张薰华返回上海,避难租界。外祖母不幸去世后,他只得带着弟妹再次离开上海,坐船经温州到丽水,投靠在浙江省邮局工作的堂兄。“我的祖母、姑母都死于抗战逃难途中,一位姑父直接死在日军的刺刀下,我的家庭深受国破家亡的灾难。 ”张薰华与所有热血青年一样,怀抱着“抗日救亡”的强烈心愿。在上海就读苏州工业学校期间,他参加了地下党领导的上海学生抗日救亡协会。在丽水时,爱国侨领陈嘉庚的一次演讲,又令张薰华热血沸腾。1940年,张薰华中学毕业,复旦大学农学院正在丽水招生,他便投考茶叶专业,顺利录取。张薰华对茶叶专业并无兴趣,但为现实考量,只求在乱世中能有一技傍身。此时,复旦大学已撤退至重庆北碚。张薰华便和其他同学一道,坐中国茶叶总公司的运茶车,一路颠簸西行。
“国无宁日,虽薄技随身亦复何用”
19岁那年的一幕幕,仿佛就在90岁老人的眼前:
“车是木炭车,我们就坐在烧炭的桶边,从丽水到衡阳,再换车到重庆。到了重庆后,坐木船沿嘉陵江逆流而上,7、8个纤夫拉了我们一夜,才到达复旦所在的北碚。 ”正是这段艰难曲折的路途,开启了张薰华的人生新篇章。还未到重庆,张薰华就目睹了同学因携带邹韬奋著作而遭国民党扣押。 “国民党在抗日,共产党也在抗日。国民党为什么连左派都这样敌视?”他第一次对国民党的所作所为产生了反感。在重庆,张薰华越加感受到国民党的腐败和昏庸。他所仰慕的复旦法学院院长、进步教授张志让,就多次在公开场合揭露、抨击国民党的种种行径,对他影响很大。渐渐地,张薰华与学生中的地下党员陈以文、杜子才、戴文葆等越走越近。大学二年级,张薰华转到了经济系。 “在抗日救亡运动中,我深觉国无宁日,虽薄技随身亦复何用。”他将目光转向了“经世济国”的社会科学,一面积极参与学生运动,一面试图从书本中寻求救国真理。
1944年,张薰华加入中国学生导报社。这是中共南方局领导的一个外围组织,在国民党反动派的心脏地带坚持斗争,传播爱国青年的进步要求,打破国民党反动派的封建独裁和文化专制。也正是在这一阶段,张薰华郑重地提出了入党请求,但因重庆正在白色恐怖之中,暂时不发展党员而未能如愿。但张薰华还是按照组织提出的“勤学、勤业、勤交友”的标准要求自己,刻苦学习党的知识,搞好学业,广泛结交进步青年。
1945年,张薰华被推选为复旦大学1945届毕业同学会主席。抗战胜利后,他以这个身份继续组织复旦学子与国民党反动派进行斗争。在经济系主任樊弘的倾力支持下,张薰华毕业留校,任经济系助教。他又组织复旦讲师助教会,联合复旦教授会,积极参加解放运动。1947年,他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。
“把书读好,是共产党员应该做到的事”
在复旦大学校史纪念馆,一张委任状颇为引人注目。这是1949年8月1日由陈毅和粟裕签署的复旦大学校务委员会“校务委员并兼常务委员”的委任状。被委任的人,正是张薰华。解放前夕,张薰华被地下党委以重任,参与接管复旦。解放后,他除了任校务委员会常委外,还兼任主任秘书,相当于如今的校办主任。
在百废待兴的复旦,“校办主任”的事务极为繁琐:平整土地、规划基建、人事调整等,诸多细节需要一一操办。复旦校门后的那块区域,就是在张薰华手上从水坑变成平地的。就连学生宿舍的大屋顶,也是张薰华专程跑到南京工学院,参考梁思成的设计后才决定方案的。直到1952年全国高校院系大调整,张薰华才逐步退出行政工作,返回经济系任教——时代曾经干扰了他的学术世界,但当他一旦发现学术研究对处于建设期的祖国更为重要时,他便立刻将全部精力投入到教学、科研中。张薰华发挥在高等数学方面的擅长,讲授经济数学和统计学。不久,他编写的《统计学原理讲义》被高教部列为全国推荐教材,这位青年教师开始崭露头角。1959年,“中苏论战”正酣。张薰华以《论国民经济发展的平均速度指标》一文,与前苏联统计学家卡拉谢夫大胆论争,其坚持独立思考的勇气引起了有关方面的注意。此时,中央党校在毛主席的授意下开办理论班(“秀才班”),培养共产党自己的红色理论家(“秀才”),张薰华被选派到北京,脱产学习三年。
38岁回炉当学生,张薰华格外珍惜这个机会。理论班汇集了各学科领域中的大师:翦伯赞讲历史、艾思奇讲哲学、王学文讲《资本论》……张薰华如鱼得水,全心投入:“那三年,我一心一意做学问。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嘛,所以一定要把书读好。这也是一个共产党员应该做到的事情。 ”
每天,这位大龄学生早晚两次绕操场跑步、锻炼身体,其余时间都在埋头苦读,节假日也用于学习和思考。他师从著名的《资本论》研究专家王学文教授,如饥似渴地钻研马克思著作,为研究《资本论》打下了坚实基础。1962年,张薰华返回复旦,任经济系主任。此后,尽管因“文革”中受冲击而中断了工作,他一直担任系主任这一职务到1984年。
尊重马克思,但不把马克思当作神
1977年恢复高考,复旦迎来了文革后的首批莘莘学子。除任经济系主任外,张薰华还兼任77级辅导员,讲授《资本论》。接近退休年龄的他迎来了学术上的收获季:他在平时的授课基础上编写成《〈资本论〉提要》三卷本,此后又浓缩为《〈资本论〉脉络》一书。他依据《资本论》第一卷所揭示的规律撰写了《生产力与经济规律》一书;依据第二卷资本循环与周转原理,主编了《交通经济学》一书;依据第三卷地租原理,主编了《土地经济学》与 《土地与市场》。这一时期,他发表的论文多达百余篇。张薰华的研究始终围绕着一个主题词——“科学”:“科学按其本性来说承认事实和规律,它不崇拜任何偶像,它使人们厌弃迷信和愚昧,勇于探索、开拓和创新。 ”正因为此,他尊重马克思,但没有把马克思当作神;他钟情《资本论》,但没有将它奉为圭臬;他反对“本本主义”,崇尚以科学精神研究经济学。1980年,在钻研《资本论》过程中,张薰华发现马克思在计算中有一些笔误和讹错,在当年第3期《中国社会科学》上,发表了《试校〈资本论〉中的某些计算问题》一文。这是中国理论界第一次有人指出《资本论》中的失误,引发的轰动可想而知。国内学者、研究生纷纷撰写论文,或表达反对意见,或对他的论点提出商榷,或提出补充。对各方意见,张薰华进行了严肃认真的思考,作出了回应,在坚持正确观点的同时,也虚心地对个别地方作了校正。
毫无疑问,在上世纪80年代初的时代背景下,张薰华这篇论文的价值,远远超过了其内容本身。张薰华以他的研究充分说明,用马克思一贯坚持的科学精神研究马克思著作,才能真正深刻领会马克思主义的精髓。这一“解放思想,实事求是”的学术实践,对驱散“左”的思想阴霾起到了积极作用。多年后,张薰华在《〈资本论〉脉络》二版前言中这样写道:恩格斯早就说过,“我们的理论是发展的理论,而不是必须背得烂熟并机械地加以重复的教条。 ”他的研究也正是沿着这一发展逻辑,从《资本论》出发,一路前行。
张薰华打了一个比方:“市场经济本身只姓‘商’,但她会嫁给姓‘资’的成为资本主义市场经济——这是《资本论》所叙述、研究的内容,也可以嫁给姓‘社’的成为社会主义市场经济。”因此,在张薰华看来,学习《资本论》一方面可以深入理解资本主义社会的经济规律,另一方面,剥去资本外壳,留下有关生产力和市场经济的一般原理,就能将这些原理与社会主义相结合,进行创新与发展。
他由此打开了研究视野:“经济学研究的对象不应局限于生产关系,而应深入到生产力各要素中,深入到作为生产力源泉的人口、资源、环境等方面。 ”上世纪90年代以后,张薰华的研究范围逐渐从《资本论》拓展到人口经济学、环境经济学、土地经济学等方面,收获颇多。
他成为国内第一个提出“土地批租”问题的学者
张薰华不是书斋里的学者。他自幼接触旧社会各阶层人物,读中学时在租界体会到殖民地的滋味,抗战时期有在各地对苦难同胞的状况的所见所闻,参加学生运动和社会主义革命又经历了政治锻炼,新中国成立后多次到工厂农村调查研究……这样的人生经历,注定了他的视野必定关注现实民生,他的研究必定走实践和理论相结合的道路。从这一意义上说,张薰华成为国内第一个提出“土地批租”问题的学者绝非偶然。那是1984年,张薰华注意到《资本论》中地租理论与社会主义经济的关系,发表了论文《论社会主义经济中地租的必然性》,引起上海市委研究室的重视。应时任研究室主任的俞健之约,张薰华为市委《内部资料》撰写了《再论社会主义商品经济中地租的必然性——兼论上海土地使用问题》。此文上报中央后,中共中央书记处研究室要求再作补充,是以有了第三篇 《论社会主义商品经济中地租的必然性——兼论上海土地使用问题》。该文由中央下发到各省、市领导机关,引起广泛关注。三篇文章表达的是一个观点:土地属于国家,只能出让使用权,不能出卖所有权。但在商品经济条件下,土地的使用为价值规律所调节,而价值规律又通过价格表现出来。在较优等土地上经营商品生产和流通,会带来超额利润,因此,级差地租应该成为国家的财源之一。张薰华建议,可以借鉴香港土地制度,实行新的土地政策。历史证明了这一提议的深远意义:1986年10月,上海市颁布了《中外合资经营企业土地使用管理办法》,对外商投资企业收取土地使用费,第一次对土地进行有偿使用;一年后,“全国城市土地管理体制改革理论研讨会”在深圳举行,张薰华提交的论文引起巨大反响。此后,深圳开始以协议、公开招标、拍卖方式有偿有期出让城市土地使用权。1988年4月,全国人大通过了《宪法》修正案,在《宪法》第十条第四款后加上了“土地的使用权可以依照法律的规定转让”。同年8月8日,上海有偿出让虹桥开发区26号地块,虹桥地区的开发建设就此启动。这是新中国第一次批租国有土地使用权。此后,“土地批租”成为全国各地经济发展的普遍形式。而张薰华同时提出的其他相关提议,如上海市政府迁出外滩,把外滩以高地租租给外资、外贸、金融等单位;在浦东另建大型国际机场;上海郊区土地不以种粮为主,种蔬菜、植水果、饲禽畜、养鱼虾,让农民迅速致富等等,在当时引起不少争议,后来也被政府采纳,变成了现实。“我很高兴,我的研究成果对政府有用。”如今,再提“土地批租”,张薰华以这样一句简单的话,淡淡带过。事实上,他始终没有停止对土地问题的再思考,对出现的新问题进行探索。“中国的土地名为国有,且载入《宪法》,实际批租收入被部门与地方占有,也就等于将土地部门化、地方化,这容易使地方官员勾结房地产商人、大肆侵吞国家财产。 ”
谈及现状,老人神情严肃,切中肯綮。“贱尺璧而重寸阴”,曹丕《典论》中的这句话被张薰华引为座右铭。他的简朴生活和丰厚的学术成果正是这句话的最好写照。从上世纪80年代以来,张薰华就居住于复旦九舍。房间小,书房兼作客厅,家具都是旧的,不少年轻学者都住进了宽敞舒适的公寓,但张薰华毫无搬家的打算。另一方面,他极“重寸阴”:直到87岁高龄仍坚持带博士生,去年仍在发表论文,今年3月又撰写发表了学术总结性文章,白头虽老赤心存。他说:“对任何人来说,年寿有时而尽,如果饱食终日,无所用心,在人间潇洒走一回,实是将自己沦为普通动物。做人应该为人类群体智力的进化,为人类无限美好的未来,作出自己的贡献,方不虚此行。 ”(曹静)